青山绵延,与泛出黄色的麦浪一起,连接着碧蓝天穹,万物影子又融在平静的湖水里,多彩绚烂美不胜收。
  围绕着苍松翠竹的古镇,正是风光最好的时候。
  老迈的张景生扶着拐杖,正对着远方的山峦湖泊出神。年轻时走南闯北,可老了老了,还是觉得这家乡的风景才是永远都看不够的。
  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,才让他的思绪回转。
  一名膀大腰圆,做短衣打扮的汉子急匆匆到了近处,先是拱手作揖,等直起身子便问:“爹,您叫我?”
  张景生点点头,捋着长须观望了儿子许久,才问道:“老二啊,听说你今日跟一个出家人打起来了?”
  那汉子愣了愣,黝黑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尴尬,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先将老父亲搀扶到旁边的石桌前坐下,才别扭的回道:“不是儿子脾气暴躁,实在那秃驴说的话太过气人。当时没忍住……”可是话到这里,他突然对上了父亲那双含着愠怒的眼神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。
  张景生瞪着眼睛,语气严厉地呵斥:“胡闹!老五即将院试,若过了,那就是咱老张家百年来第一位秀才公。本朝最看重乡望,如果传出咱家责打出家人的事,你让你五弟如何自处?”
  “儿子错了。”汉子垂头闷闷地应了声,然后又轻声解释:“父亲放心,并未真的打起来,只气不过推搡几下,料想无碍的。”
  “那便好。”张景生闻言放缓了语气:“现今这年景,孤身一人便敢穿州过府的和尚,岂是好相与的?下次遇到这种事,客气送走便是。”顿了顿,又重新皱起眉头:“我知你脾气是个好的,今日怎这般冲动?人家究竟说了什么?”
  “这个……”汉子却是有些犹豫,可父亲问话,不得不答。他想了想,从桌上取了茶壶将杯子斟满,双手递给父亲,等对方接了,慢慢地开口道:“今日刚过饭时,那小和尚叫门,原以为是化斋的,我便端些剩饭给他。谁知他不接,开口便将我家的情况道了出来,两个孩子的姓名、年岁竟分毫不差,似乎颇为熟悉。”
  “哦?”张景生长眉一抖,追问道:“这人你见过?”
  汉子连忙否认:“儿子长这么大,除了去县里迎亲,可从未离开过镇子,这和尚长相陌生,肯定没见过。”
  “这就怪了……”张景生停下饮茶的动作,喃喃自语道:“难道是在旁人处打听的?”接着却摇头:“不对啊,你家的身子不好,这两年并不宽裕,打听这些有何用处?”
  “是啊。”汉子附和着说:“当时儿子也觉得神异,便请进院了。谁知那和尚东瞧西看,只一个劲儿地叹气,嘴里说着‘事大了事大了’,我自是要问一问。他说先看看孩子……”话到这里,汉子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怒气,竖着眉毛哼道:“我就不该让大丫抱她弟弟出来,那和尚真是个不正经的,远远观望着还不行,非要挨近了仔细端瞧,那时儿子的火便拱上来了。”
  “混账……”张景生将茶碗在桌上一顿,沉喝道:“张洪喜啊张洪喜,大丫明年就及笄,这时怎可让她轻易见外男?还贴近了看,你闺女的名声不要了吗?就算和尚也不行啊。”言罢,竟是剧烈咳嗽起来。
  “爹别生气,是儿子糊涂了。”汉子张洪喜忙上前给他捶背,口中连声道歉,看父亲的咳嗽似好了些,才又继续道:“当时那和尚说的话实让咱紧张,又看他样貌周正,不似坏人,便没多考虑就招呼孩子们出来了。”
  “他看出什么了?”张景生斜着眼睛看儿子。
  “这看也看了,儿子当然要问,可那和尚仍是叹气,指着院中枣树下摆放的柴火农具,要我先挪到后院才肯再说。”
  “你挪了?”
  张洪喜点头:“今日我劈好柴,正打算修一修镰刀,免得秋收时不得用,可能是乱了些,他看不顺眼吧。谁知过后和尚竟指着我说、说……”
  张景生见儿子又卡住了,没好气地举起了拐杖:“瞧你没出息的样,他到底说了什么?”
  张洪喜犹豫片刻,才轻声道:“他说,说第一劫已不远,你老张家早晚要完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低下了头,可那双眼睛始终小心翼翼地瞄着父亲,生怕他气出个好歹。
  谁知,老头张景生慢慢的放下了拐杖,似又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模样,他想了想,又问了句:“所以你们闹了起来,当时大丫没在场吧?”
  “没,这女娃是个精明的,见儿子生气便早早回屋了。街坊来时,就我与那和尚在拉扯。”
  “那就好。”老头哼了声,又问:“那和尚多大年纪,出自那座山那个庙?”
  张洪喜呆了片刻,才呐呐道:“看他年纪,顶多十六七岁,至于来自何处儿子倒是忘了问。”
  “你可真是个糊涂蛋。”张景生先给儿子一个冷眼,之后继续道:“别看你爹我老了,当年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?年轻的小沙弥能有什么道行?八成是个骗钱的,这类人惯会危言耸听,不必理会。还早晚要完?”说着,他撑起身体,慢悠悠地往屋里走。
  张洪喜见状连忙跟在他身后,走着走着,眼看到了屋门口,老头突然回头,问:“那和尚走了?”
  “我来时听说他在东头破庙住下了,想来今个怕是不会走。”张洪喜看了看斜挂在西面的日头。
  “咒咱老张家,还欺负你闺女,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。”老头沉吟片刻,冷哼道:“你盯紧了,明天他若再到谁家骗人,你便把事情搞大,注意,真打起来咱家人别明着动手,免得叫人抓住把柄。”
  “哎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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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初秋的雨,总是来得突然,这一夜,有大片的乌云遮住了明月,倾盆大雨伴着雷鸣,降临到了古镇。
  张景生年纪大了,有些响动便会睡不安稳,就在这样雷雨交加的夜里,迷迷糊糊总算靠到天亮。
  大雨过后的早晨碧空如洗,呼吸着清新的空气,老头感觉自己多年咳嗽的老毛病都好了不少。
  老大家的早准备好了水盆布巾放在门口,他一边挽着袖子,一边在心里考量着,今天吃过饭,是先找老朋友钓鱼,还是去老五家看看刚满月的小孙子。
  谁知手巾刚刚浸湿,他三儿子急匆匆地跑了来。“何事这般惊慌?”他不悦地呵斥。
  “爹。”谁知三儿子得了教训,仍是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,等稍微喘匀了气,便连声道:“爹,您快去看看吧,二哥家出事了。”
  “什么?”老头惊得差点将盆子打倒在地上,急声道:“出了何事?”当下脸也顾不得洗了,拎着拐杖便跟着老三出了门。
  而在他们身后,听到动静的老大夫妇和孙子孙媳也都跟了出来。
  “老二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老头这时完全不见了苍老的模样,脚下步子竟然比几个晚辈迈的还要大。
  “昨夜不是打雷了吗?二哥睡得沉,没觉出什么,可今早起来才发现院子里的枣树被雷劈得只剩了半截。”老三一直跟在他身后,闻言连忙道:“幸亏没有走水,否则……”
  他这边做着解释,却突然发现老父亲竟停住了步子,奇怪转头,正看到自己父亲面上的骇然。
  张景生听到三儿子话里的雷劈枣树,走水等词汇,猛然间脑海中似响起晴天霹雳。
  霎时,昨日同老二交谈的内容在记忆中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。
  各种念头飞快闪过。早晚要完,可不就是枣晚要完吗?怕起火,还让老二将柴火搬走了,这掐算得也太准了。
  第一劫,第一劫。他喃喃自语着,大颗的冷汗自额头冒下,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都痉挛了。
  “爹,您怎么了?爹……”老头这副模样,当然将几个后辈子孙吓了一跳,纷纷围拢上来。
  听到儿孙呼唤,张景生勉强思绪回转,拐杖一拄青石路面,朝老三问道:“除了枣树死了,你二哥家里可还有其他事发生吗?”
  老三呆愣半晌,摇头道:“这倒是没有,可街坊都说这不是好兆头,您看……”
  老头还是急脾气,根本不等儿子将话说全,抖着眉毛哼道:“没事儿你着什么急?”
  他缓了缓,开始吩咐起来:“老大,你带着老二去……不,”说到这里却又摇头,手指在面前的儿孙中间点来点去:“你、你、男丁都去,将东面破庙的大师请到家里来。”
  “爹,是昨天与老二吵起来的骗子?”老大犹豫着小声问道,镇子不大,消息一向传递灵便,昨天下午发生的事,其实没到傍晚他就知道了。
  “什么骗子?”老头眼一瞪:“要叫大师、不,神僧,一定要客客气气将人请回来,若他还生老二的气,便叫老二跪着,何时人家不生气了,再叫他起来。记住,一定要恭敬,求也要将高人求回来。”临了,他又气哼哼地嘟囔:“不争气的玩意儿,成天就知道惹祸……”
  几个男丁面面相觑,颇为无奈,可一家之主发话了,只能照办。
  老头目送他们远去,转头见儿媳和孙媳还杵在那里,也是没好气的一个白眼:“傻愣愣站着干啥?还不回去做素斋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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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尽管知道,人家高僧一定秉持着慈悲心肠,看不得他老张家遭受劫难才留在镇上,儿孙们去好言相劝,定会将人请回来。
  可张景生在堂屋中始终觉得气闷,便一个人到了院门口,来回踱着步子,心里怎么想怎么不安。
  “还是有些失了礼数,老汉该去一趟的。”没过多久,他终于忍受不来内心的急切,打算亲自去请人。
  可大儿子他们的动作竟出奇地快,似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将人带回了。他这边还没等有动作,已经远远地看到一群人正朝着自家方向走来。
  他虽然年高,可眼不聋耳不花,只一眼,便看到儿孙们簇拥着的那人。想来,这便是为他家批命的高僧了。连忙整理了衣衫迎上去。
  “老朽见过大师。”人还挺远,他便率先合十施礼,可谓礼数周到。
  “不敢当,老丈多礼了。”那人却是拱手回了一礼。
  说话间,众人已到了近前。张景生抬眼细细打量行在最前头那人,这时阳光最是明媚,却照不到斗笠下的面容,只能看出他个头较高且身材笔挺,一袭青袍随风摆动,配着暗色的颈珠,端是气度不凡。
  老二这个瞎眼的,这种人怎会是骗子?他隐晦地瞄了眼缩在人群中的二儿子,老脸上如菊花绽放,又笑着道:“昨日犬子多有得罪,还望大师不要见怪。”
  “哪里哪里,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,老、老施主切勿放在心上。”那人语气温和,倒真似没有丝毫的火气,不过,他略一抬头,正露出那张年轻的面孔。
  张景生心中一惊,真的好年轻啊,没想到这样一个少年僧人竟会有这般神异的本领。
  “阿弥陀佛,敢问大师上下。”他神情郑重地重新合十一礼。
  那和尚似也要回礼,可半空中的手滞了下,方才合掌:“阿弥陀佛,小僧宗言,见过张老施主。”
  不错,和尚正是宗言。
  宗言真当和尚了?当然不是,若是宗言学会了那本《小筑基法》,即便会些拳脚功夫,他也不会扮演和尚骗人,无奈祈愿池中的花束根本不给他成长的时间,只能另辟蹊径了。
  委托者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,所提供实在有限,而宗言一旦触及花骨朵,虽不能完全接收对方的记忆,但其中印象深刻的事情绝对会保留,因此,他才从中发现了对自己完成委托十分有用的信息。
  张家族人为什么要躲进深山?
  那是因为本地太守起兵造反了,而在小姑娘心里,家族遭劫之前便有征兆了。
  首先,早晨做饭时不小心砍伤了手指,当天夜里,自家的枣树就被雷劈死了,而就在第二天,还没等她回过神,兵乱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。
  宗言就是从这里找到了影响张家决议的切入点。
  方法有了,但是以什么身份接近张家呢?按理说,卜算相面的本事,当然是老道士最佳。
  可惜他当掉浴袍后,走遍霖城大街小巷,也没有买到假发,别说老道士,小道士都装不成了。
  也不知真的值钱,还是因为当铺老板也是酒肆常客的关系,那件浴袍不但当了不少的铜钱,还换回来一件粗布袍子。
  在买易容道具无果的情况下,宗言只能去城郊小庙,花了很小一笔钱买了佛珠等物,又舔着脸观察庙中僧人行事做派,并混了一顿素斋,这才稍微有点信心进入任务世界。
  说实话,一想到那些僧人的复杂目光,他直到现在仍感觉别扭。
  咳!不管怎么说,顺利找到张丫的家后,便发生了昨天的故事。
  只是,看着面前张老汉笑吟吟的脸,他心中是无比庆幸的,真是歪打正着,不但忽悠住了张家人,更因为成功避免了一场小小的火灾使他的话更加有说服力了。
  是的,或许因为年纪小,大人没让她知道,张丫根本没有雷劈枣树时家中险些着火的记忆。
  宗言当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,可谁叫近视如他,一进门就看到柴火垛上那把闪亮的镰刀呢?
  这一切,乃是天意……